上班时途经民立中学游泳馆，从窗口逸出一股消毒药水气味和嗡嗡的说话回声，总要让我想起距离“民立”几百米远的地方，曾经有一座极其出名的游泳池——新成游泳池。

据说，世界上第一座室内游泳池，是1828年在利物浦乔治码头修建的。

但有人考证：世界上第一座游泳池诞生在中国！援引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的记载：“中贵杨戬，于堂后作一大池，环以廊庑，扃鐍周密。每浴时设浴具及澡豆之属于池上，乃尽屏人，跃入池中，游泳率移时而出。人莫得窥然，但谓其性喜浴于池耳。”意思是说，有个叫杨戬的人，在家中挖了一个大池，一个人在里面尽情“游泳”。

这里的问题是：杨戬挖的水池是干什么用的？很明显，洗澡。此公的“游泳”，或为嬉戏而已，与锻炼无关。如果按照那个逻辑，中国的游泳池岂不是可以往前推到杨贵妃的华清池了？

值得一提，无论华清池还是杨戬池，都不符合“公共”性质，也无体育性质，故而不能认为是早期的游泳池。

中国第一座游泳池，是比较明确的：1887年由外侨在广州沙面建成。

那么上海呢？

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1 922年工部局在今虹口公园区域内建造了第一座 游泳池 ，也就是现在仍在使用的虹口游泳池。

昔日虹口游泳池

这种 观点 对不对？不对，因为在此之前，上海至少已有了三座游泳池：一是1892年由游泳总会建在跑马场(今人民公园区域)内；二是1905年由划船总会建在苏州河路76号船室处（这是上海第一座室内游泳池）；三是1907年4月由工部局建在四川北路2181号。

毫不意外，以上三座游泳池也都是由外国人筹划的。

退一步说，即使以公共空间的让渡程度来考量，工部局所辖的两座游泳池，是同时对中外人士无差别开放的。所以，虹口游泳池的“之最”，还得再斟酌一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在上海，最大且由中国人筹建的公共游泳池，恐怕要数新成游泳池了。

大陆游泳场外立面手绘图

新成游泳池，原名大陆游泳场；1938 年 7 月 10 日开业；位于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 580 号，近成都北路；泳池为 50x20 米标准比赛池，东西各有一个半圆形的儿童嬉水池，俯瞰，其形状像把开发条的钥匙；面积为 1200 平方米；泳池东面为混凝土结构看台，可容纳 400 余人；泳池南侧的主楼是娱乐区，设有舞厅、酒吧间等；著名设计师杨锡镠设计（他是费孝通先生的舅舅，还设计过百乐门舞厅等著名建筑）。

大陆游泳场的区位地图。1937年开始由上海福利营业有限公司绘制出版

一般来说，游泳池的冠名，最好与“水”有点瓜葛，比如逍遥池、扬子江、太平洋之类。名取“大陆”，却指泳池，颇有些不伦不类。其实，个中大有深意。

大陆游泳场为“海上大亨”陆连奎创办。“大” “陆”，便是“大陆”——这个老板的心思真是缜密得很呢；当然，更多的可能是出自陆连奎开的一家“大陆公司”。

在旧上海，凡具“大亨”名头的，十之八九与黑社会有关。

确实如此。

陆连奎出生于湖州一户农民家庭，长大以后到上海混江湖、讨生活。凭着头子活络、善于办事，陆连奎坐上了巡捕房刑事督察长的宝座。任职期间，他没少做敲诈勒索、欺行霸市的坏事，否则，建造大陆游泳场的资金从何而来？

大陆游泳场开张前后，在报纸上大登广告，其中有些“官宣”是接近事实的，比如，“建筑雄伟震撼整个上海，设备富丽压倒远东一切”“池壁装有最新灯光设备，晚间观之宛入水晶宫里”“附设大花园钓鱼池中西餐部冷饮部照相”“看台上设有摩登椅台进餐，纳凉宛如置身海滨别有天地”等；有些“官宣”则纯属虚张声势，比如，“全场看台可容万人”“池水清洁，可充饮料——全系蒸馏水涓滴而成”“占地十余亩，雄视全世界”等。

大陆游泳场开业广告

开张那天，大陆游泳场请来戏曲界的名流如芙蓉草、张君秋、叶盛兰、蒋月泉、严雪亭、筱文滨、石筱英等，从中午到晚上，轮番上阵献艺，赚足人气。

以大陆游泳场为背景的时尚照片

从此，大陆游泳场成了时尚之地，影星如刘琼、王人美等都来游泳；明星童月娟还专门以大陆游泳场为背景拍了一套泳装照片……

童月娟的泳装照片

真是乐极生悲。只过了五个星期， 8月18日，陆连奎就在“中央大旅社”（现湖北路广东路口）门口被刺，身中八弹而亡。

关于这起谋杀案的背景，坊间一直猜测不断。有个传闻称是标准的“黑吃黑”。

大陆游泳场自然由陆连奎的儿子陆家骏出面接手。

在经营了十年之后，1949 年5月大陆游泳场由驻沪公安部队接管； 1952 年移交给市教育局管理，改名为新成游泳池，于当年 7 月 1 日对外开放，陈毅市长出席了开幕剪彩。

新成游泳池俯瞰

那么，为什么要取“新成”的名字呢？

因1945年，东起西藏中路，西至茂名北路、泰兴路，南沿延安东路、延安中路，北沿苏州河，被设置为新成区（取新闸、成都两路首字为名）。1956年西界扩至新闸路、常德路，南界扩至陕西南路、长乐路。面积4.27平方公里。1960年撤销，成都北路以东划归黄浦区，以西与原江宁区大部分地境合并设置成静安区。

我读的小学，离 新成游泳池不过两三百米，进入夏天，我们的体育课只有一个项目——游泳，对口就是新成游泳池。

当时，小孩子学游泳很讲程序——先在家用面盆学闷水；再去新成娃娃池(儿童嬉水池)学（双脚）打水；然后由浅水区，渐渐地向中水区、深水区进发。

所谓深水区，其实并不深，3米多，因此游泳者无法像在“上海跳水池”（现上交音乐厅所在地）那样做高台跳水动作。偏偏有人本事还没学好就急着模仿，却又怕一头撞到池底，一抖豁，技术走形，结果水花四溅，吃了一个“大板”（身体与水面平行接触），皮肤像被澡堂里的搓背师傅搓过，一片通红。

若要想在同窗面前显示自己的水性和技术，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丢下一枚硬币到深水区，然后你潜到池底将它摸起，完璧归赵，这才叫牛，他才彻底服帖。

现在的人也许无法想象从前游泳池的管理实际上非常严格，那时要想取得一张游泳卡，一定要通过红眼睛（沙眼）、油耳朵（中耳炎）和脚癣的仔细检查；每次游完泳，出口处照例有工作人员帮你滴眼药水“消毒”。

新成游泳池很少进行赛事，一旦安排，则一票难求。小孩子当然没有机会进到内场，无奈之下，我们就趴在家住与“新成”一墙之隔的静安新村的同学家窗口或者爬到靠近“新成”的修德新村三楼屋顶上观看，相当危险，可谓无知者无畏！

新成游泳池全貌。后为曾经为上海标志性建筑上海电视塔

1956年以后，有关部门将新成游泳池主楼二楼辟为乒乓球房。我记得这个空间可以安放6-8个桌子。我们都是那里的常客，因为我所就读的小学，以乒乓球水平高而小有名气（排在我校前面的是巨鹿路小学和马当路小学），在这里训练，似乎名正言顺。

至少五十多年前，国家还比较困难，上海的体育设施是不够完备的。说来奇怪，新成游泳池周边不超过一千米范围内，竟有多家游泳池：“新成”正南，润康村内（现上海棋院处），曾经是上海体委下属的竞技指导科所在地，我们称作“网球场”，里面其实有座温水游泳池；“新成”往东，国际饭店边上的体育大厦，里面配备一座温水游泳池，毛泽东去游过泳；“新成”朝西，江宁路南京路口，也是一座游泳池，俗称“小新成”； “新成”向北，现上海市政协区域，原本还存在过一座游泳池……

“新成”池水终觉浅。 1993 年后，新成游泳池停业，不久，其所在地被南证大厦征用。

如今，人们已经很少见到像新成游泳池那样标榜专门游泳的大型露天游泳池了；但是不难发现，在那些商务大厦、星级宾馆、高档社区、大中学校里面，隐匿着极为可观的泳池资源，而且它们往往是室内型并具温水设施。这不能不说：时代不同了！

城市，正在让生活变得越来越美好。（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