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阳县马蹄湾乡，村民封彩霞父女俩在院子里晒丰收的玉米

（一）

三面都是几十米的悬崖，灌木丛生，树枝斜伸，一直跟过来的脚印也“奇迹”般消失了。走了两个多小时，虽然手脚并用，摔了很多跤，吃了不少苦，但心里却是有信心的。因为枯叶上覆盖着5—10厘米厚的大雪，至少能看到脚印。现在，脚印消失了，要走出这片密林，我们只能回头。

回头就意味着，2019年第一天的“探险”尝试，就要以失败告终，显然我们5个人心里都不愿意。一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再走两个多小时，天就黑了，地就冻了。

他们是两对夫妻，新年第一天，陪我下乡，选择了能看到更美略阳的秦岭南麓大山，说想在我走之前，多给我留些略阳的美好记忆。

前面三分之一的路，都是宽敞的4.5米大路，但越往里走，路就变成了3米拖拉机路、1米的山间道路，路的质量也由原来的石子路，变为沙土路、土路。

今天，我是全副武装，保暖内衣、冲锋衣、保暖登山鞋，特别是能包住整个头、半张脸的暖和帽子……

我这是在致敬上次下乡被冻着，养了四五天的教训。

走了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山顶，仅为拍几张照片，有人不甘心。老余说他上次见过更漂亮的地方，就在前面。王姐说已是下午一点半，就掏出手机，订好了待会去吃的鱼火锅。

王姐的鱼火锅，没有成为我们的午餐。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两家背包里的面包、蛋糕、麻花、饼干、糖果（自制）、大橘子、小橘子、矿泉水、袋装牛奶......王姐递给我一个大橘子，吸取上次教训，我接过来又放回去了。太凉了！小英一看这情形，说她还带了热水，于是从包里变魔术般拿出个旅行用热水壶，还拉出一叠一次性杯子。

我顿时一股暖意。

一块蛋糕，就着一杯热水，在略阳的“珠穆朗玛峰”上，一眼从南望到北，整个县城尽收眼底。

吃完了蛋糕，喝完了热水，我拿起手机，利用全景模式，拍了180度的略阳群山城。

我用大踏步往前走的行动，赞成了老余的建议，王姐也跟了上来。老余指了指前面高压电线杆，说就在那儿。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路向前。积雪也越来越深，坡也越来越陡，我的保暖登山鞋有点硬，感觉两个脚后跟碰得有点儿疼，于是倒着爬坡走了一段。小英提醒，雪下有深坑，也有小水沟。刚说完没多久，老余就踩上了，他踩上去那一跳，把我吓得也不敢那样走了。

消除疼痛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到比疼痛更有意思的事情做。

我选择了拍照、录像，然后发朋友圈。

第一个发的是视频：先拍挪动的双脚交替前行，再将镜头拉向层峦叠嶂的群山，让大家看看从山顶望过去，是何等的壮美。本来想将标题写成：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想了想，用了“既扶贫，又看景”。接下来，又发了积雪没鞋的视频，引起了很多人问：“这是哪儿，好美啊！”

接下来，我们翻过山顶，看到了山那边的景。白雪、树木、青黄草点缀下的山里人家，真像是略阳画家笔下的水墨山水！

手机三倍变焦，我拍下这张就在眼前的“水墨画”，直指里面的那户人家，发朋友圈问大家：你住这儿，会是种什么体验？

“水墨江山”“真像一幅素描画”，来自全国的朋友都在点评。“天寒白屋贫”的点评，是看到贫穷。汉中某兄弟的留言“追梦人最美”，其实是看出了我想借此宣传略阳民宿旅游的用意。

略阳民宿旅游，是我一直坚持推进的产业扶贫方向。为此，我找了中国扶贫基金会，到重庆调研特色小镇，到苏州体验民宿，到北京找投资商，联系过发改委小城镇中心及其管理机关司处级领导，尝试过“文化PPP模式”，接触过华夏幸福、中铁任之、华夏通凭等实力企业。

其中最有诚意的是华夏通凭。他们在民宿康养、小城镇建设上，很有经验和积累，产业投资基金规模达数十亿元。

最近，他们又给县里来了邀请函，1月11日到北京参加集团公司的年会，届时将展示他们投资的项目，项目所在地区的领导也会参加。我觉得，他们就是想透明化，让客户之间直接交流，在一个平台上透明展示项目价值。

够自信了吧？够有诚意了吧？可我又在担心，那个时候，正是县里“两会”最忙的时候……

（二）

老余在不远处停住了：“上次我们只走到这儿，再往前没走过，或许有路，或许没有。”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站在山脊上，前面确实没有正儿八经的道路，隐隐约约只有一排脚印。

“你再往前走几步，循着那些脚印看一看。”2019年第一天就走回头路，多少有点难以接受。

“有脚印，而且是迎面走过来的脚印，应该能从前面走下山！”

我胳膊往前一伸：走！有脚印就说明能走，他们能走，我们也一定能走！

王姐一边走，一边用拐杖扒开枯叶上的积雪，深怕我们踩偏或踩滑。但她走着走着，突然提出一个假设：如果脚印是猎人的，猎人进山只是放陷阱，逮野鸡、野兔，根本没有下山的路，我们怎么办？这个假设，让老余有点紧张，但他口头仍然不松劲。但王姐真的紧张了：“老余，回家后我再找你算账！”老余听了哼哼哈哈笑笑，我感觉到，他的紧张，程度上加深了几分，但还处于能承受的限度。因为，他依然一边给我们拍照，一边还不忘夸一夸：在前面开路的人，竟然是两名女士。

小英不仅交出了拐杖，看我没戴手套，硬是将她的一只手套扔过来给了我。

我接过手套，想都没想就还回去了。但没想到扔偏了，他们往上够了半天，手套又滑向深沟，幸好有树枝挡着！小英费力捞上来时，手套上已经沾有了不少泥。

小英至始至终都保持着正念，没有悔不当初的抱怨，没有回退放弃的念头。她和爱人小王一前一后照顾着整个团队。

“这就是兰花，你看！”小英兴奋地拨开兰草旁边的枯黄杂草，露出整棵墨绿修长的叶子。我赶紧拿出手机，拍了个短视频，发到了朋友圈。

来略阳两年两个月零六天，我感受到略阳山水的人杰地灵。北京朋友分析说，因为略阳处于终南山的分支，肯定有灵气。

后来，我接触到武则天造字的灵岩寺，长江流域保存最为完整的文化遗产江神庙、紫云宫，李白种的两棵银杏树，现在还枝繁叶茂矗立在铁佛寺旁，还有很多《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茶马古道的遗迹；有时突然发现，名不见经传的古村落里，还有保存完好的、有几百年历史的宰相府第；还有灵岩寺里书法登峰造极的郙阁颂（据说有个日本人见了，立刻就跪下膜拜了），各种摩崖石刻，最早的交通法规——仪制令……

一口气列了这么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不重样体验，你需要扎扎实实走两天才行”，当地一个文化干部的自信，也传递了我对这片土地的喜爱。而兰花，是最显性的标志。

我发朋友圈不久，北京、南京等地的朋友就建议我挖了，说他们喜欢。军工同事立刻发微信提醒我，“挖掘某些野生兰草，有可能违法”。我就回复他们，来略阳吧！他们说，成本太高了。有人终于说，一直想来略阳，原因之一就是想看兰花。

小王一直是殿后的，每次小英叫他，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拍照。背包也一直是他在背着。同样背背包的，还有老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最前面开路去了。但偏偏是他引路时，我们就“行到路穷处”了。老余像是个犯错的孩子，甚至有了幻觉：“我明明看到前面有脚印的，只是到另一面研究了被动过的地面而已，怎么突然脚印就没了呢？”我听他嘟囔了好几遍。

“岩石后边有路”，小英叫老余下来，我们继续横侧着身子往下挪，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的，走过岩石，继续往前。

这时路更陡了，也更滑了。前面走的两个女人连续跌跤，走在最前面的小王眼镜都跌没了，他们找了半天才摸着。我的手划破了，衣服弄脏了，屁股跌痛了，鞋子也全湿了。

就在这儿，我们遇到了迎面来接我们的小英她二舅。

见到他，大家欢呼起来，终于走出来了！再往下走几步，就踏上了梯田。

二舅把我们引到他家里烤火，小英坐她二舅的摩托车，到前面停车场取车。十几分钟后，我们上车回略阳，经过山沟仰望山顶，发现一路走来，征服了好几个山头。

村民晾制干辣椒

（三）

从山上下来，吴老师要带我去吃庖汤。庖汤是略阳的一种风俗，就是过年杀年猪，主人请了全村人来吃，来得人越多，主人越高兴。有时候人来得多，一顿庖汤要吃掉半头猪。

这就是略阳老百姓的纯朴和好客。今天要去的这一家，后来我才知道，是脱贫致富的一家，姐夫和小舅子合作搞养殖业脱贫了。他们感恩扶贫政策，请了很多帮扶干部去吃庖汤。

车没开多远就到了，因为上面修路，我看到主路边停了好几辆车，显然，他们是走上去的，而且人还不少。吴老师热情地跟迎下来的小舅子介绍了我，说带来个贵宾，说我是副县长，而且是北京来挂职的。他保持着原来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跟我握了握手，就领着大家往上走。

我以为他迎出来接我们，应该离家不会远，走几步应该就到了，结果一路爬坡拐了好几个弯，经过好几处修路点，再经过一处并排有三间平房，透着些许气味的羊圈，迎面开阔地才看见一些参差不齐的砖瓦房，最前面一家，门口站了不少人，心想肯定就这家了。

一路上的好风景，我已经拍了好多照片。特别是看到被挖掘机“梳”出来的一片片石头，黑乎乎的，像刀片一样斜露在外面。我突然想起一份报告里，说略阳矿产资源丰富，地下储量约千亿元规模，被誉为中国的“乌拉尔”。

于是，凑到跟前，利用手机微距拍了10秒钟特写，还用手指掰了掰那些黑乎乎的“刀片”，原来以为特别硬，没想到一掰就断了，像枯老又被浸湿的老厚树皮。有人解释说，这些石粉，原先中医上是能入药的。

我就更稀奇了，石头还能入药治病？我的朋友圈跟我一样好奇，有领导就直接问我那是什么？有什么工业开采价值？立刻就有朋友留言，解释那是滑石粉，药用辅料，做糖衣片的包衣用。因为含石棉致癌，现在用得少了。还有朋友让告知准确的地理位置，他们要亲自来考察。

像不像是在网上搞了个路演？

我专门请教过投资人，他们参加投资路演会，项目成功率仅为百分之十几。他们提出，如果我十分了解县里的资源禀赋、投资环境和人文历史等信息，可以将其整理成路演资料，放到网上去，通过高速、及时的移动互联网来路演，24小时对外展示，实时用手机与各家投资商进行沟通，那不就真正实现了《长尾理论》一书中阐述的“互联网生存模式”了吗？而且成本极低。

门口道路泥泞，我的鞋已经湿透了，我尽量踮着脚尖往前顶，两个脚后跟生疼。

蹭到门口，迎面第一个出来笑脸相迎的，是地税局的驻村干部老李，他在村里当工作队长两年半时间，2018年4月却发现，地税局没了，和国税局合并了。正好今天坐车一起来的，还有个是国税局的干部。吴老师吃饭时，还调侃他们分分合合，现在又跑到一个单位办公去了。

我对驻村干部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可能是缘于共同的挂职经历吧，我们对很多事情的体悟和感觉是一样的。老李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坐下来几口菜下肚，他端起一次性杯子盛满的茶水，要敬我一杯。

我想不起来，老李具体说了什么了，只记得“青白石村、钉钉、乌鸡，我们支持你，常回来看看”等字眼。他说话的时候，我盯着他看，看到了他的诚恳，他眼里的尊重。

小舅子端着一次性小酒杯来敬酒时，吴老师说：“刚才我们一路聊天，他说他在手机里经常看我的文章，早就知道北京来了个潘县长，将中央好的扶贫政策带来了。原来，他们一家也很穷，但借着政策的东风，大搞养殖产业，这个楼房就是挣了钱盖起来的。他今天请大家吃疱汤，是好了不忘本，专门感谢驻村干部的帮助。”

我仔细打量他的房子，室内还没粉刷，楼板块还依稀可见，但大窗户、大防盗门，让家里有了城里的亮堂。和我两年前来时随处可见的黑屋土墙已大为不同。

后来，他能说会道的姐夫出现了，给我看了400多斤重的大肥猪，杀完的一大框肉。还给我看了他的羊圈，今年已经卖了几十头，挣了3万块钱。

让我意外的是，他还知道，央视略阳乌鸡广告是县委书记和我一起到北京争取来的，他们俩明年开始大力养殖乌鸡，彻底脱贫致富。更让我佩服的是，他还将我的“1 2 N”的扶贫发展思路，说了个大概。“1”是我们都用上互联网，“2”是将乌鸡产业作为突破性产业来抓，另一个杜仲他没说，可能是有点紧张吧。

“感谢政府，向政策看齐”，他说这句话，我印象很深。因为吴老师反问他，应该向领导看齐才对啊？他说，“更应该向政策看齐，不知道政策，就得不到支持。胡乱搞一通，最后受损失的还是自己。”

第二天，我专门问了下他们俩的情况：小学文化，在外打工难，听说家乡扶贫政策好，就回来建合作社，带领村民一起创业。

我问了猪肉价格，得知每斤才12元，养了两年，全饲料喂的，但这些肉就是卖不出去。我拍了个特写视频，发到朋友圈。立刻有人要买10斤，而且只要送到略阳县城，他从汉中来取。算上路费，其实价格翻倍了。有人评论：“不贵啊，超市贵一倍还是饲料的”。我岳母指示我买点回来，按50元每斤算，她说北京的黑毛猪肉38元一斤呢。还有朋友留言：就是不能外卖，可惜了！

“有肉吃，没钱花，这就是贫困县农民的现状”，我在朋友圈抛出了这样的观点。有人纳闷，“把肉卖出去，不就有钱了吗？”关键是，这儿的互联网才启蒙，他们不知道怎么卖。发个朋友圈是小打小闹的做法，谁来做诚信背书，谁要做售后服务呢？如果这些做不到位，那卖出去产生的问题，远比不卖要严重得多。

“12元每斤太便宜了，如果作为商品不符合市场规律。”朋友的评论单纯是站在猪肉单价来说的。如果北京人想拿到，需要支付快递物流和包装保鲜等费用，那价格就起来了。

对于略阳乌鸡产业化的探索，我咨询过很多专家，探讨过很多模式。今天的调研给了我更进一步的启发，能不能这样：农户卖12元，物流和包装钱消费者出，政府出资成立平台公司，负责收购、检验检疫和售后服务等工作，只收取成本费。这样，两头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听着熟悉吧？这就是略阳乌鸡产业正在实践的发展模式。

（四）

吃完疱汤，他们俩和驻村干部们一直送出去老远。

一路上黑灯瞎火，他们就找来手电。我直接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功能，却听到旁边有人说手机上这个功能不会用。我停下来，拉住他，把手电功能关了，对着手机说：“你好小E，打开手电。”然后，我让他看手机背面的闪光灯自动亮起来。

“咦……太厉害了！他有点好奇，“怎么做到的？”“旁边的人也跟着一起感慨，说自己落后了，现在这个手机该换了。

这样的小事，这两年来我做过很多次。对于贫困县来说，有些城里的常识，对他们来说是见识。因为，闭塞守旧，思维固化是穷根。我不知道我的哪句话，哪个示范动作，会引起他们的思考，所以就抓住一切机会，尽量多做些。

回到家，发现袜子湿了一片。我赶紧冲了个热水澡，一头闷进被窝，先睡会儿再说。

2个小时后，我醒来了，写下了上面的文字。再一觉醒来，我数了数，当天我在朋友圈发了16条信息，获得点赞和留言共946次，其中点赞676次，留言270条。保守估计，3个人中有1个人点赞或评论，那关注过略阳的人就有将近3000人。

相当于我与3000人在一块吃了顿“巨饭”。不同之处在于，我不需要“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地喝酒吃肉，我身边很多朋友觉得是负担。而只需要把有价值的东西推给他们，以“共享”理念为他们创造价值。可以说，我的文章在为我的理念24小时传播着。

元旦刷爆朋友圈的，是习近平总书记新年致辞。说到脱贫攻坚，他说牵挂着奋战在脱贫一线的驻村干部、第一书记，叮嘱他们一定要保重身体；2019开局第一天，略阳正常上班，我们很多领导干部都在下乡，都在跟脱贫攻坚一线的驻村干部、第一书记在一起。

——2019年1月3日

(当代陕西 大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