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计》过去15年:有人一夜爆红,有人身败名裂
作者:Quasimodo
4月伊始,真人秀节目《变形计》里的尚成苍老人去世了。
与老人一起生活过的城市小孩王晨正,在微博发布了讣告。
《变形计》又再一次走进了网友的视野里。
少有节目会像它一样从开播到结束,都充满争议。
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提及过:
对一个孩子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他送到一所富家子弟的学校中去。一个意识到贫穷的孩子由于虚荣而感到痛苦,是成人所不能想象的。
但这正是《变形计》最大的噱头:农村孩子住别墅,城里孩子干农活。
一场不到一个月的互换生活,对于这些孩子的人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究竟是节目中所定位的“变形计”,还是网友口中的“吃人记”?
固定的剧本,
烂俗的“心灵鸡汤”
《变形计》只要多看几期节目,便能清楚总结套路。
人物设定大概如下——
城里的孩子基本都是家境富裕,玩世不恭、嚣张跋扈,和父母有很深的隔阂,甚至会出手与他们打架;
大山里的孩子,他们懂事乖巧,有着悲惨的身世,随时面临着辍学的困境,因极度贫穷而自卑敏感……
原生家庭的强烈反差,为节目带来冲突和张力。
在编剧们内心更是早有一个精彩的“剧本”:
“《变形计》的开始需要大量的冲突,结尾一定是非常煽情催泪,这是我们节目的标准,我们就是抓住农村善良、感人的力量。”
冲突,是节目人员最为期待的事情。
施宁杰被称为《变形计》里“最难改变的城市主人公”,高度完成了他们的期待。
他与父母的冲突。
为了要钱,乱闯会议室翻妈妈的包,父母不给就嚷嚷要去卖肾。
甚至质问父母:“生我,却不给我钱花,怎么活!?”
他与农村家长的冲突。
善良的农村奶奶为他准备了过年都吃不上的饭菜,结果他只是扒拉几口,就找借口减肥不吃。
甚至在奶奶家,施宁杰因为受到小小挫败,狠心一脚踹飞凳子,又将整张桌子掀翻,直到把家里砸个稀烂才肯停下来。
可他不知道,这些甚至不太美观的家具,还是奶奶从邻居家借回来的。
更不要提他数次与工作人员起冲突的事情了。
节目的一开播,观众的情绪快速被这位“混世魔王”彻底点燃,不少人直呼:这个孩子真的是没救了。
可到了后面,施宇杰有了变化,似乎真的有被“感化”。
因为砸碎了家具,他主动到镇上寻找工作机会,当矿工,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赚钱。
还将自己高档的手机卖了,只会给奶奶重新置办家具。
临走时,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的浪荡公子给奶奶下跪,留下悔改的眼泪。
“自我救赎”的大结局,赚足观众的眼泪,让这位小少爷一下子人气大涨。
但故事点到即止,这样的“人间真情”被施宁杰无情地戳破了。
他在后来的采访中坦诚,很多桥段都是节目组的设计。
比如教唆他去向母亲要钱。
“你觉得你是个男人,你就要一千块钱看看。”
在语言的刺激下,他向自己的母亲死缠烂打要钱的画面被拍了出来。
最后挖矿桥段,施宁杰其实仅仅挖了几下,因为节目播出的素材已经够了。
另一个城市孩子李宏毅也曾在直播爆料:“节目组让签合同,让我们在农村使劲闹,不闹就罚钱,打坏东西不用赔”。
施宁杰回忆道,“现在想来,就好像中了圈套的感觉”。
节目或许不够真实,但现实显得更为魔幻残酷。
一场城里人的游戏
这些富裕的城市家庭,父母几乎都是经商,他们赚钱能力强,却腾不出时间和精力陪伴孩子片刻。
在他们孩子心中,父母只是冷冰冰的提款机。
刚刚提到的施宁杰自称“一生坎坷”,他从幼儿园就开始寄宿,幼年的记忆里,爸妈总在吵架,最终离婚。
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有一次生气起来,甚至抄起一把刀说要砍死他。
15岁,父亲就带他去夜总会,父子俩只有在夜总会才能相处融洽。
在节目中的家长眼里,孩子变坏是因为城市的物质生活过于丰富,把他们送到山里“吃苦”,能够起到奇效,让他们痛改前非。
这与节目的第三任制片人谢涤葵的想法不谋而合:
“独生子女娇生惯养、五谷不分、好逸恶劳、精神萎靡让家长们头痛不已,《变形计》是我们在偏远山区挖到的一剂良药,专门治疗城市独生子女病。”
但为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能改变了城里的孩子什么?
他们在电视机面前痛哭流涕,不断忏悔,完成自身救赎的片段。
让看客和父母都相信,这一剂良药起到了作用。
但在这群少年内心非常清楚,他们不会是这个世界的人,互换了舞台,并不改变些什么。
更有孩子早早就懂得,这或许是成为明星的“捷径”。
(李耐阅在镜头前笑嘻嘻地盼望继父离世)
2014年,16岁的施宁杰在报名的时候,他问工作人员:“上这个就变明星了吧?”
在这个充满操控、层层滤镜的真人秀里,几乎每一个城市主人公们,都会人气暴增,在互联网的不断发酵下,拥有不少的粉丝。
他们成了网红,当微商、拍广告片、签约影视公司、出单曲、演电影。
“真香男孩”王境泽是《变形计》网红队伍中的一员。
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只会无数次地被要求重复那一句“我不会吃你们一口东西……真香!”
高颜值男孩李宏毅上完《变形计》之后,粉丝暴增,同年宣布进军演艺圈,陆续参演了不少网剧和微电影。
节目中被称为“暴走萝莉”的韩安冉,依旧过着“活到老,整到老”的生活,和刘梓晨、李蒽熙被大家成为“魔颜三杰”。
并且通过《变形计》,她借着人气开了网店,微博简介早已更改为“时尚达人”,坐拥将近500万粉丝。
按照剧本走,富二代们的“下乡改造”,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家庭教育,更难焐热他们早已冷却的内心。
城市孩子无疑是这档节目的主人公,那农村孩子呢?
他们从来都只是城市孩子的背景板,而且不被期待着。
有些因为城市繁华而迷茫的孩子,迎合了部分人的设想“农村孩子果然经受不了诱惑”,很快被嘲笑和谩骂。
但是他们都只是一群孩子,在节目之前没有见过高楼大厦、没有随时享用的零食和软床,让他们怎么一下子适应?
他们难道就只配当“跳梁小丑”?
王红林是典型“万人嫌”的农村孩子。
自幼父母离异,她是跟着奶奶和大伯生活的,但大伯因为工作意外而半身瘫痪。因此年过六旬的奶奶成了唯一劳动力,大伯只能躺在床上十字绣帮补家用。
在农村里,只要有王红林的镜头,她都在扫地、做饭和洗衣服……忙不完的家务事早已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如此乖巧的孩子,却被节目组人员别有用心地策划一场“公主戏”。
当她正在午睡时,突然被节目组叫醒了,并让一位男同学给她洗脚。
在《变形计》官方出版的书籍也是这样不实的“记录”:
“来到城市后,王红林的改变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居然变得娇气了!她不仅对年长的孩子颐指气使,还让他给自己洗脚。”
(那龇牙咧嘴的表情,只因运动会上受了伤)
当节目播出后,她成了众矢之的。
王红林遭遇网络暴力,被制成了表情包,受到网友的攻击:“娇气,好想扇她”、“没有公主命却有公主病”。
(图为知乎截图:农村家长在网上控诉节目组的恶意剪辑)
更残忍的是,节目组为了赚足观众的“眼泪”,请来了当年抛弃她的母亲。
两人上演了你追我赶,母女和解团聚的大戏。
王红林回忆道,在这个过程中,节目组一直在劝她原谅母亲,不然就不让她回去。
“公主病”的吐槽和“母女情”的消费,让这个女孩越发沉默,一度产生了转学的想法。
在之后的采访里,她甚至不敢当着陌生人面前说自己的偶像是TFboys。
因为她很担心会有人觉得:“你一个农村孩子,什么什么的……”
除了打造像是王红林这样具有反差的“农村孩子”,节目组还很喜欢让农村孩子上演“催泪”的演讲。
农村孩子诉说着自己的身世,小脸上挂着的泪珠,显得天真且悲惨。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扒开自己的伤口,赤裸裸地在展现给观众。
节目组李泓荔说过——
“我觉得媒体再也不能等着故事发生,再也不能平平静静地记录生活,电视人应该制造戏剧性。”
当节目组拿起摄像机和脚本时,农村孩子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扯线玩偶,让他们哭,让他们愤怒,让他们局促不安地在镜头面前迷失自我。
李磊,一位从事乡村支教多年的志愿者,从2013年起抵制节目至今。
他回访过某个参加节目的农村孩子,得到的是这样反馈——
”回校后不跟之前好友玩,觉得去过大城市了不起,和同学不一样了。有段时间还虐猫虐狗,觉得心里委屈,凭什么人家能过那样的好日子,我就得回山沟,并一直憎恨父母,觉得他们没出息,不该这样委屈她”
打着“公益节目”的口号,最终却只是一心求流量和播放量,孩子的心智将会发生如何变化,从来都不是他们的考虑范围。
卑鄙且无耻。
在闹剧中,
谁是最后的赢家?
高占喜出生在青海农村,一个极度贫苦的地方。
在他老家,只有四分之一的孩子能够读到高中,其余的大多数是辍学打工,养活家人。
因为贫穷,14岁的他深信“读书改变命运”,然而吃饱穿暖都成了问题,辍学很可能是他最后不得已的选择。
(父亲因工作意外,导致双目失明,让这个家雪上加霜)
这样的高占喜,揣着20块钱,踏上了城市的交换之旅。
他说,想要去新华书店,想去图书馆看看。
角色交换的第一天,当亲眼目睹城市里的繁华与热闹,高占喜无所适从,好几次忍不住潸然泪下。
但毕竟是个孩子,他总能很快适应新生活。
他换上新的运动鞋,学会了玩电脑游戏;当有一笔自己口中的“巨款”时,他只记得给自己买了一大袋零食,请表弟表妹吃饭。
高占喜全然忘记了好好学习的远大志向,更表示不想家了,不愿回去。
孩子的风评开始变了——
农村孩子也一样,有钱了会飘。
他到了日子,肯定也不会愿意离开城市。
然而最终,我们都预想错了。
在交换结束前一天,他无意间得知父亲摔伤了。
高占喜马上找到节目组,主动提出:“马上结束交换,他要提早回家。”
节目组问:“你不是不想回家吗?”
他羞涩地笑着说:我的麦子熟了。
城市的繁华曾扰乱过他的心,但最后他选择平静回到村里。
“过去的七天,像做梦一样,但梦总有要醒的一天” 这是一个14岁孩子的领悟。
更加坚定自己的内心:“读书就是唯一的出路,考上大学才能走出这里。”
故事的最后,他是幸运的,在城市父母的资助下,他得以继续读书。
2011年,高占喜凭借优秀的成绩考上了湖南师范(当时在青海只招2人)。
后来,他还成为了一名国防兵。
担任过大学军训的教官,见过他的学生形容他,“很高很帅。”
军训中的高占喜(右)
像是高占喜能够真正实现逆天改命的大山孩子并不多。
许多农村孩子依旧挣脱不了父辈的命运。他们心有不甘,但奈何身上背负的责任太沉重,早已压得他们难以前进。
甚至有些孩子已经过世了,都无人知晓。
那个因先天性疾病,但没钱医治而过世的小黑;
早早嫁人,却因劳累患上癌症的丫头;
……
(2008年参加的农村孩子罗先旺考上了北京工业大学)
既定的故事脚本,层出不穷的套路,让电视内的孩子上演一场“木偶戏”,让电视外的观众哭了,疲惫了,最终散场了。
如果要问谁是最大利益获得者?
只能回答,是节目团队、想要将教育甩锅的父母和一群无聊的看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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