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棵树

编者

船厂生活，是行业发展的注脚。不同阶段的船厂生活有所不同，有时火热繁忙，有时萧条低沉，都是船市起伏时代的写真、行业发展的记录。此篇小说描述了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故事、感受和思考，以文学手法展示了船厂基层生活，记录下特定时代船舶行业的一道风景。

（一）

老树在船厂上班的时间不长不短，算起来已6个年头。这6年里，老树见证了船厂由好转困、走下坡路的行情。几年前，船厂高层就“预测”：船企明后年可能就会好起来，大家都坚持一下，渡过难关！每年在年终总结时，船厂领导也总是忘不了讲这样一段话：只要咬咬牙，我们就一定能看到船市回暖的曙光！

刚来这家船厂之前，老树开了一家船员中介公司，经营一些船员办证、求职等小业务。那几年，船市行情日趋风下，老树的中介生意也不好做，常处于“吃不饱饿不死”状态。一次偶然的机会，老树得知一家大型船企办公室需要一个文秘人选，老树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简历，意想不到的是，经过初试和面试老树还真被选上了。

此后，老树在“奔四”的年纪转了行，又成了上班族。上班的船厂在一个小岛上，离家挺远，坐公交车要转好几趟，没一个多小时到不了单位。老树设想，艰苦几年买个汽车就方便了。一转眼6年过去了，老树还是每天起早摸黑坐公交车，不见涨的工资硬是没有积攒下，买车也成了泡影。如今想来，老树忽然发现，船企、航运甚至是船员都是相关联的，因连锁反应，一家不好，家家都不见得能好到哪去。老树自叹：从一个坑跳进了另一个坑。

从前，老树常常在公交车上睡一觉，打发路上寂寥的时光。自从有了微信朋友圈，老树不看不知道，看了还真是感慨良多。

（二）

T君，小岛人氏，比老树在船厂待的时间更长，掐指一算，T君进船厂的时间用上十个手指头已数不过来。因进厂早，T君见证了船厂子公司开山填海建设的最初辉煌。老树算过账，2007年投资近20亿元的子公司在当地算是很大的重点工程了。T君当时在后勤服务岗位，建厂初，各种物资采购工作千头万绪，需要工程部门及后勤服务部门协调的事，都要经过T君的手。船厂地下铺设安装的线路、管道、闸口，T君一清二楚。人们常开玩笑说，如果哪一天船厂倒闭了，T君随便挖一些都能卖。

因扎根于小岛，T君还成了小岛的女婿。这几年，T君升为工程公司的主管，负责船厂工人的考勤记录、档案管理和人员招聘等工作。前两年，企业为避免出现“用工荒”，高层领导为留住外包工，组建了企业自有的工程公司，吸纳了一批有技术、人品好、文化层次相对高的员工，实现本工化管理，给予社保等待遇。短短几年，公司的工人便发展到近1000人，没几年企业便破解了“用工荒”这一困局，这样的发展势头令高层很满意。

然而，好景不长。造船行业前路茫茫，一点点消磨了大家的信心，眼看着工人的工资拖欠现象越来越严重，工人们不再安心老实待着了，纷纷另谋出路。

和几年前事必躬亲忙得热火朝天比起来，T君近期开始变得清闲，工作量大为减少，更要命的是T君连自己的工资也保证不了。上半年，T君开始干起了投资。听起来大有来头的投资，似真似假地在船厂里口口相传：投资款集资到某个地下钱庄，然后流入澳门赌场，投资人参与分红，能让你的资金进入暴增模式。一年至少几倍以上收益，最关键的是它不是虚拟盘、资金盘、P2P。它还有代理分红，到了一定等级，分红很高……

于是，T君每天拉人进群发图引导“投资”，忙得不亦乐乎。

“T科长，最近有什么船厂信息可以提供点啊？”

“没有，我现在没时间关注厂里的事了。靠企业的这点工资，还不得饿死啊，再说写信息多累，不如进入‘躺赚’模式，每天分红秒杀稿费，你不拉人不做代理，就拿静态红利，也是很可观的……”T君传授出他的秘诀，他所说的“躺赚项目”就是指的那个投资。

前几个月，老树也被T君拉进了他设的“财富帝国群”，红利不管好坏高低，每天准时播报。老树经不起诱惑，也投了一点小钱，但老树发现所谓的红利与鼓吹的发财模式不可同日而语。

（三）

与T君类似的是，船厂一些办公和管理人员，纷纷搞起了微商。一打开微信朋友圈，每天冒出来的都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商品，诸如化妆品、美食、服装、减肥产品、中药调理等等。

半年前，K君在朋友圈发了一款牙粉广告，宣传说具有8大功能，既能清新口气，治疗一般的口腔毛病，还能去除诸如吸烟等多年形成的牙渍，市场销售价78元一盒。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老树买了几盒，几个月用下来，老树的牙齿并没有比以前白多少。就这样，K君却很快做到一级代理，代理的等级越高对应一次性进货量越大。但老树私下得知，成本价还没一半呢。

H君最近正忙着在朋友圈宣传一种多功能袜子，平均20元一双的袜子，广告词是“除臭治脚气”，老树想了想，脚气真的能让袜子治好吗？他这次忍住了没有下手。相比之下，X君发在朋友圈的东西稍稍“靠谱”一些，X君的亲戚有一座小型食品加工坊，平时加工一些海鲜类烘焙食品，批发和零售明码标价。为了感谢X君平时对自己工作的支持，老树没忍住，又下手“放血了”。

L君平时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工作负责的主要内容除了重要节日发些企业福利，就是负责职工的一些医疗费用报销等。L君个矮身胖，走起路来像只憨憨的企鹅。据说她家是典型的拆迁户，拆迁补偿了好几套房。

最近，L君突然忙起来了，经常出门，说是出去办事。小车子一开，人就没影了，到了下班时，小车子又开回来，在厂门口打个员工卡，考勤记录很圆满。

老树心里有些纳闷：工会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多起来了呢？老树和L君的办公室门对门，不时走动走动。事后才知，L君找了几个小企业的财务活，诸如开发票、整理账目、上税务之类，每家企业会给一些劳务费用，还不用坐班，有些活甚至都带到企业来做。领导如不细问，还以为L君低头认真忙工作呢。洒脱的L君也不避嫌，当着领导的面直言，工资发不出，再不找点活干，要饿死呀。

L君饿死一说，言过其实。除了拆迁分得的房子不说，L君还替朋友代销一些产品，如最近她在朋友圈卖一款羽绒服卖火了。有一次，老树禁不住问她，这衣服一件多少回扣？她伸出剪刀手，说20元。老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L君却说，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人际关系锻炼提升的好机会，做微商的价值远远超出价格。老树想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儿。

（四）

最近，老树无意中发现厂区门口多了一家流动的小吃摊，做的是砂锅生意。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个多眼煤气灶，一摞厚粗砂锅便是小本生意的工具。砂锅以粉丝、面条、年糕片为主食，配上豆芽、海带结、青菜、煎鸡蛋、肉丝、虾、海蛤等一起煮，每份的价格从8元到15元不等。若遇到大的客流量，虽是小本生意，利润也比较可观。

中午时分，工人们从船厂出来。砂锅摊前，一位40多岁的男子正忙着跑前跑后，见了路过的工人，都会大声地招呼，好像都很熟似的。老树注意到他身上穿着船厂的制服，便搭讪：老板，你是厂里的工人呀。

“我是某某劳务工程队的，现在企业形势不好，我们工人的工资都快半年没发了，没办法，让老婆搞这个，赚点生活费，我呢下班给搭把手。”

是的，今年这形势实在是困难，工资都拖欠了好几个月了。老树感同身受，又是一番感慨。下一步出路在哪里呢？老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年底这个点上，别的工作不好找，回家过年也早了点。但在老树的心里，还是希望船厂的生意好起来，希望行情好起来，这样工人就有活干了。前些年，行情好的时候，船厂缺人，老树便招罗了一批老乡进厂，如今让他离开这个行业，他眷恋着曾经的辉煌，舍不得离开。

“哥们儿，来个砂锅？”砂锅摊老板一声招呼将老树从思绪里拉回来。老树注意到这个流动小摊设计得很不错，电动三轮车上焊起一个钢架顶棚，四面是可以收放的棚罩，雨天可撑开，顶棚面积扩大，看起来像一个展翅飞翔的“汽车人”。老板很自豪地说，这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干了这么多年的焊工，这点小活难不倒哟！”没几日，船厂门口又多了一个流动小摊，一问砂锅摊老板，得知是他老乡开的面食小摊。

（五）

不论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还是现实生活中遇见的，都着实让老树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老树当初来到这家船厂时，发自内心想把本职工作做好，但看着这么多的同事、同行都打起“擦边球”，有些还干得不错，心里也敲起了乱锣。

老树最近半年的工作开展得极为不易，这一点，恐怕只有老树自己体会得到。老树负责的是船厂的宣传工作，用他自嘲的话说：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的角色。一个企业生存困难的时候，宣传往往难有起色。更何况在工资都难以保证的形势下，人们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些“华丽的外衣”上，而需要的是一份劳动的实在。想到这里，老树不禁悲从心来。

不过，转念一想，老树的船厂里马上又有一艘船要交给船东了，虽然交船前一波三折，但只有交了船，厂里的资金压力才能得到缓解，船人们的工资也才有希望。于是，老树的心里又升起一股暖意，他迅速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为及时报道好这一次命名交船仪式做好准备，给船人们增强信心。

编者

日历已经翻到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份，12月。即将成为过往的2016年，也注定会成为全球造船史上最黑暗的一年。今年，前十个月全球新船订单量创下20年以来的最低纪录，数据显示，这也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新船订单跌至的最低水平。此外，在过去一年内，全球船队运力增长仅为3.1%。每一个数据似乎都在诉说着“日子艰难”的故事，这些低水平数据背后，却聚集着数不清的鲜活个体。

曾经的辉煌让人恋恋不舍，人们在怀念中盼望着辉煌再次出现，期待寒冬早些转走。但是经济增速下行又在佐证着这些美好的愿景短期内很难实现。行情最真实的反应，往往在基层。而行业的正能量，也往往聚集于此。一个职工为家庭的生计，都在寻求多种出路与多种支撑，他们在考虑自己的转型，在考虑未来的出路。而一个企业呢？为寻求企业的生计，应该寻求怎样的出路？应该如何谋划转型？转型中的阵痛，痛在每一个行业人身上，也只有痛过之后才能成熟，才能进步。（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