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金的广告牌
伟大的推销员能做到什么?把石油卖到中东,在黑龙江推销冰雪——还不够伟大的话,也许可以试试,把文学经典卖给一个精神贫瘠的时代。
十几年前我还在学校里,被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迷住。这些年做记者,每一次出发采访,目的地都是他方的生活。回来之后,把与我短暂交汇、终究陌路的故事写给读者看:贫穷却自费兴办免费乡村幼儿园的教师,编纂反腐手册希望官员自查自省的大学教授,晚年失去独生儿子的女计生干部……时间和空间的光轮流击穿他们,再以令人咋舌的角度折射出来。而我是那张银幕,呈现那些光影,让观众看见他人的命运,然后看见自己。
在某种意义上,翻译家和记者有点像,他们也总在靠自己的本事,推销他人的东西。我听过的翻译标准叫做“信达雅”,来自严复。信,就好比原作写了,你别忘翻了或者给翻译成蓝的了。达,就是这句话翻译过来得通顺。雅,就是原作乃王子复仇,你别翻出霸道总裁的语感。
对新闻工作者来说,甭管你写的是开会还是开战,追求的是时效还是影响,也不管体裁叫调查还是特稿,“信”,也就是真实性原则,永远是第一原则。新闻是大众阅读,总得让读者能看明白了,别用生僻字词,别卖弄文法,这叫“达”。如果人家读到舍不得放下,读完了还能感慨、能思考,能获得新知或产生价值认同,甚至想再读一遍……这大概就是“雅”了。
说起来还真有点像,就算是怀揣着创作梦的翻译家和新闻人,也都得在一堆“约定条款”后面做文章。很羡慕陈以侃,这位年轻的译者,不仅翻译过毛姆的短篇小说,也做自己的文章。
非要说的话,《在别人的句子里》是一本文学评论集。陈以侃不仅谈论自己翻译过的作家,也谈论私人阅读的作品。有读者很买账,在社交媒体上宣称一进地铁就读,“胜读十年书”——配图是书籍旁有名牌签字笔、书籍从名牌坤包里露出……搞得我写读后感前压力很大,我读的是免费电子书,也说不出那样心潮澎湃的赞美,如果作者会给读者分类,我大概是兜里穷 嘴巴酸型。当然也有很多读者不喜欢,分打得低到地心里去,原因大概有三类。第一,观点太散,云遮雾绕,只能算读书笔记。第二,卖弄文采,故作姿态,让人很不舒服。第三,“别人的句子”(引文)太多,去掉就没啥了。
有人夸得汹涌,有人骂得刻薄,太正常了。我所在的特稿栏目,几乎每发一篇稿子都有读者表示“这是冰点近来最差的一篇”,我也有幸最差过三五次。可我还是很高兴,比如有人居然引用了文末几句话来喷我,说明他看完了啊!他明明可以刷小视频、打游戏、自拍……可他居然花十几到几十分钟看了这么一篇板着脸的长文,然后冒着大拇指根部生病的风险打了一百字来骂我,这难道不值得感激吗?我写一百字,可以吃顿沙县小吃了,他写一百字,只能得到我在后台回复的“感谢”。
所以我说,陈以侃的功劳挺大。不只是他致力于消除语言带给人们的阅读障碍,也因为他的这本书,不管是靶子还是星辰,至少能让我们“瞄准”。
他谈纳博科夫,说他“永远要靠艺术奋力抢救那些生命中正被不可抗力剥夺的东西”。他也谈毛姆,把批评他陈词滥调的观点和说他是“唯一能让人学到东西的作坊师傅”的观点一同呈现。他严肃地聊起安东尼·伯吉斯,对人们熟悉的、改编自伯吉斯小说的电影《发条橙》轻轻带过。一些不曾有精力涉猎严肃文学与小众作家的读者,也能从书中找到自己生活的碎片。与此同时,他也的确让人气恼。他引用王尔德或弗洛伊德的话娴熟得像“我二舅说”,当然还有那些我不曾听过的名字。有两次,书中提到伊夫林·沃和格雷厄姆·格林,我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和我三岁半的女儿相比,我不禁为读过并喜爱这两位作者感到荣耀!
陈以侃在书中说,有一天迫不得已,也会去给番茄酱写广告。在我看来,他实在是个伟大的推销员,诱惑你去读那些被他说得天花乱坠的文学作品,也诱惑你去观察自己的生活。
就像吃小龙虾。自己看经典,是取了号、排了队、落了座、点了虾,然后期待上菜、戴好手套,闻其香,观其色,抓取、感知、撕咬、剥离、入口、咀嚼、吞咽、消化、回味……然而读陈以侃的《在别人的句子里》,就像你袅袅婷婷来到桌边,一位有魅力的男士早帮你占好座,点好十八种口味的虾,还亲手剥了虾肉,一颗颗送到你嘴里。少了些偶遇或挑拣的乐趣,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当然,有的咸了、淡了,有的凉了、烫了,看在那位男士剥壳时灵巧、优雅的手指的份儿上,就收纳了吧。
吃了一会儿,也会乏味。特别是当一些观点甚至表述,为了集结成书反复出现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说破这投机的怠惰,却又像听见恋人第N次说起旧梗时,感到无趣却又泛起温情:嘿,我还真是熟悉你了。
如果我按图索骥,读完前面所有大名的大作,志得意满来到陈以侃谈文化的这一章,会挨上一巴掌。就像一场游戏,他先让你觉得,知道那些名字很重要,然后又告诉你,大多数试图知道那些名字的动机,都不过是对自己虚荣的矫饰。但还是要去做的,因为书太多,更要只争朝夕。让我难过的是,他居然也当过记者,很快就“受不了”,而我还在坚持。
在这本书里,陈以侃没怎么夸耀自己翻译得好,我倒是更想去读一读他翻的毛姆了。
这大概是他低调的谦逊,亦是某种高明的伎俩。
《在别人的句子里》
陈以侃
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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